如果重拍「多桑」
2004.04.22 中國時報 ◎吳念真

和癌症拚鬥半年之後,3月29號中午,才要過70歲生日的母親過世了。
這幾天正在安排她的葬禮。
母親愛漂亮、愛熱鬧,所以弟妹們和瑞芳的鄰居都說,無論如何都應該給她一個熱鬧一點,好看一點的告別式。
於是,所有儀式只好照表操課。
葬儀社的人要我找一個「有頭面」的人在當天公祭前說說母親的生平。

兒子想在公祭時介紹阿嬤
沒想到兒子突然說如果可以的話,他要自己介紹阿嬤。
理由是,他覺得對阿嬤的了解太少了,或許為了要寫阿嬤的生平,他可以經由我以及叔叔、姑姑們的敘述中,知道多一點阿嬤,以及她所經歷過的時代。
所以,這幾天我們斷斷續續地說,有眼淚,當然也有失態的嘩笑。
母親是一個非常會說故事的人,又特愛憶苦思甜,所以,有關她這輩子的悲慘往事我們從小到大重重複複聽過N次,因此,有關她成長、婚姻、養兒育女的過程、甚至相關的時代氛圍等等,在我們的記憶裡似乎俯拾即是,儘管版本差異難免。
兒子斷斷續續聽了幾天,昨天忽然帶著戲謔的語氣跟我說:阿公那麼不愛講話的人,你都可以幫他拍出一部長達2小時40幾分鐘的電影,那……
拍阿嬤大概是連續劇的規模了吧?

父親從不講自己的故事
其實,從來不曾想過要拍母親的故事。因為太清楚也太具象了。清楚、具象到幾乎沒有、或者不敢有自己的想像空間。
沒有額外想像空間的母親的故事,其實,一如70歲以上許多台灣阿嬤一樣,怎麼「喬」也都只是不同版本的「阿信」而已。

父親不一樣
父親從不講自己的故事。
光從「為什麼不講自己的故事」這個思考點上出發,有關父親的想像似乎就可以無限延伸。比如:…….不講,是麻木無感還是不願意講嗎?……
為什麼不願意講?是不屑自己的人生,抑或不屑與這個世界以及身邊的人分享、溝通、爭辯……?

就像一隻鳥仔飛入籠
有一個畫面曾經多次在自己徬徨無力的時候閃入眼前。
不記得當時自己幾歲,只記得那天提著供品跟著父親爬上村子最高的山頭去祭拜山神時,父親的背影看起來還相當高大。
那天,山區的光影極其詭異,遠山明亮之至,層次分明,而腳下的村落卻正好在烏雲覆蓋之下,顯得陰鬱慘澹。
山神廟裡只有我跟父親兩個人,是一個幾近無聲的世界。在燒完香等候燒金的那段空白時間,父親抽著菸望著遠處發呆,忽然,我聽見他喃喃地說:……就像一隻鳥仔飛入籠……。然後沒有下文,直到下山回家也沒有第二句話。
多年之後,每當這個畫面閃現時,我都覺得有點虛幻,不知道是真實的記憶,還是自己的想像。也不確定父親的那句話,到底是當時他對自己人生的喟嘆,還是之後我對他人生的註解。
我曾經想過,要是我再拍一次「多桑」的話,我又會以哪樣的素材去勾勒父親?
會不會就用山神廟中父親的那一句話當做開場,然後用他從加護病房的窗口跳下的一幕當作他終於掙脫桎梏的最後飛翔?
他就是我的生命
曾經這樣想過的自己,其實終於明白,當你決定從記憶中搜尋素材去描繪父親的時候,其實,父親或許已經不是真正的父親,而是加雜著自己的憐憫、埋怨、仰慕、甚至當時自己對人生觀感投射等等複雜情感的綜合。
沒有故事的父親任我以記憶的片段隨時拼湊、拆解、重新組合,依我所期待的男人形象以及情感,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與我同在。
我是誰?有人這樣解答:你是你念過的所有的書,是你愛過以及恨過的所有的人,是你所經歷的所有的事。

那,那個不會講故事的父親又是誰?
在他過世14年、「多桑」完成10年之後的現在,我終於可以比較肯定地說:他就是我的生命,至少,是一個階段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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